上下非禅

巍澜朱白不拆不逆

凹3:Fei_Chan

【巍澜】双元记 - 第二十二章

平行世界

虚构请勿上升


第二十二章 一瞬间

 


天气变暖,春天的花都谢了。空气中开始飘白絮,落在地上一团团滚着,沾染世间万物。

小巍趴在病房的窗台上向外看。今天沈累晚了点,刚才他打电话去问,对方说是书店太忙走不开,中午他是一个人吃的饭。护士看他恹恹的基本上没吃什么,还破例给他一个布丁当甜点。

窗帘在风里飘,偶尔垂落在他肩膀上,被他心不在焉地随手挥开。

住院住了一个多月,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,今天应该是他出院的日子。至于他出院之后要去哪里,沈累一直没提,他上次本来想问,但是一股气梗着,没问出口。

不想自己失望,也不想对方尴尬。

那天晚上他的记忆破破烂烂,后来几天也是身体沉重,意识不清醒,只记得嘈杂的人声和机器的响声。

再醒过来的时候,就是这间病房。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,因为房间很漂亮,墙上挂了一幅画,画下面有沙发和茶几,茶几上还放着一个插着鲜艳花束的花瓶。

可是只有他一个人,沈累不在。他挣扎着想起身下床,但是腿上打着石膏被吊高,身上绑着纱布,还贴着奇怪的东西,他这一动不知道扯到了什么,床旁边的仪器‘滴滴滴’开始叫。一个女人推门走进来。

那女人可能是被嘱咐过,一开口就知道说什么。她说,不要急,我是护士,这里是医院。是你叔叔让我们照顾你,我这就给他打电话,告诉他你醒了。

我叔叔?小巍茫然。

护士点点头。那位沈先生说他兄嫂因为意外去世,他好不容易才在福利院找到他十年没见的侄子,发现孩子受欺负被打成这样,他实在看不过去,就把人带出来了。

他也没故意煽情,但是护士站的几个姑娘听得潸然泪下,这几天给少年换药打针都特别温柔,还把小巍的病房里装饰得干净温馨,每天换鲜花。

可能少年对自己的身世还不了解,这么漂亮的孩子,受了那么多苦,一想到这里,护士又多了几分怜爱和耐心。

就是沈累,沈先生呀。护士说。你刚动完手术,不能随便动。饿了吧,我先给你热一份午餐。

沈累?听到这个名字,小巍终于顺从地躺下,让护士把他的被子盖好。

我不饿,你快给他打电话。他小声说。说完他的肚子就叽里咕噜叫了,他紧紧抿着嘴,低头不看护士。

那份午餐他也没吃,硬是等到两个小时之后沈累来了,才可怜巴巴地对人说,手疼。

好小子啊,能耐见长。沈累骂了他一句,坐在床边给他喂饭。

你不是我叔叔。吃了两口,小巍说。

沈累瞥他一眼。办理住院必须填关系,我当你叔叔怎么了,要不是老子长得年轻,当你祖宗爷爷都绰绰有余好吧,怎么着,还嫌我占你便宜?

说着,一块煎豆腐就递过来,塞进小巍嘴里。

饭吃完了,他问小巍还疼不疼,一看这小孩对着他眨眼睛,就把护士叫进来,又给他打了点止疼药。

小巍问,书店谁看着呢?白起吗?

我要是指望他,店早就倒闭了。不务正业的沈老板说。反正今天没什么人,我把店门锁上了,明天再开。

你这小孩真是耽误我做生意。沈累又说了一句,从兜里掏出一个橘子,剥了皮,自己先吃了一瓣,觉得还行,剩下的就都给小巍吃了。

应该是耽误你吃完午饭的打盹时间了吧。小巍在心里默默想,嘴里满是橘子汁水的冰凉沁甜和一丝丝酸。

那天天气不错,沈累推着他去楼下花坛边晒太阳,因为花坛边有一段路特别光滑平整,沈累把轮椅像滑板一样推得飞快,然后踩上去搭顺风车。

小巍在风里仰着头笑,劲儿没用对,肋骨疼,哎呀一声,再接着笑。

后来他俩被路过的医生训了几句,受了‘如何安全使用轮椅’的教育。沈累点头,说知道了医生,孩子不懂事,非要这么玩。

回病房的路上,小巍问,他们会不会再来找我。

不会。沈累回答。

小巍又问,这个病房是不是很贵。

沈累在他头上摸了一把,把他头发拨乱:你叔叔有钱。

你才不是我叔叔。小巍小声嘀咕。

但是这层的病房肯定都很贵。后来他能拄着拐杖自己走路了,在走廊里看到去隔壁病房探望的人,每个都是衣冠楚楚,首饰闪亮。

护士们对他很好,对沈累的态度更好,沈累每次过来的时候都会跟她们聊一会儿,除了聊自己‘侄子’的康复情况,还会聊天气,聊日常。

聊完了再进病房,小巍就赌气不吃饭,非得他骂几句再哄几句。

一听重话就眼泪汪汪的,能不哄吗?

后来沈累狡猾了,都是离开的时候去找那些护士,小巍只能自己生闷气,半夜不睡觉,在病房里踩着石膏绕圈走路。

可能因为他底子好,又年轻,半夜在病房转圈也促进康复,不到三个礼拜,他手上和腿上的石膏就都拆了,手术刀口也愈合得几乎看不出来。

小巍对石膏有些不舍,因为拆了之后,沈累就不再推着轮椅带他下去晒太阳,也不再喂他吃饭。

就像开店的毫无规律一样,他来医院也是看心情,有时候连着几天每天都来,有时候两三天不露面。

最近这十多天,他才来过三次。昨天小巍去护士站给他打电话,也是试了好几次才打通。

沈累说今天来办出院手续,没说几句就挂了。

还是受伤的时候好。小巍在风里眯着眼,用手抠胳膊上伤口结的痂,抠了几下,痂掉了,底下的伤口还没愈合,开始出血。

他随便抹了一把,目光又放远,看着楼下。

撇开双元教那些纠葛,出院之后,他们仍然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。他已经不是小孩了,难道还能哭闹着黏上去吗?如果能像以前那样也行,只要他去书店的时候沈累不赶他走……

其实福利院也没那么差……

过了一会儿,想见的人还是没来,小巍趴在窗台上昏昏欲睡,眼睛刚要闭上,从医院门口的方向传来摩托车加速的声音,让他一下子挺直身体,来了精神。

他双手撑着窗台,把上半身从窗口伸出去。风吹得他头发乱飞,逼得他眯起眼。

停车的地方在住院区围墙外面,从这方向看不见,他只能听到摩托车排气管的噪音渐渐减弱,围墙外重归安静。

看来今天那人停在靠左边的车棚里,离住院区的小侧门最近,不到一分钟就能走到。

一分钟后,围墙上那个侧门被推开,他想见的人走进来,手里拎着一个纸袋,一个头盔。他以前都不戴头盔的,被交警抓到过好几次。

他的原话是:骑摩托车摔不死我,头盔倒是能闷死我。

小巍看着那人迈着大步穿过楼下的花坛。他本来想挥手打招呼,但却在对方抬头看过来的时候一下子缩回去,若无其事地把头枕在手臂上,假装看远处的风景。

然后‘巧合’地把目光落下,看见那人抬头看着他,在笑。

真好看。

他觉得手有点麻。

沈累走进病房的时候,小巍还趴在窗台上揉手臂,只是回头看了一眼。

“来得这么晚,” 他语带抱怨。“我今天还能出院吗?”

没回答他的疑问,沈累走过去,也从窗口往外看。“什么风景啊,这么吸引人。” 明明什么都没有,除了楼下的花坛,再往远处看过去就是一片围墙,几根电线杆,和马路边的旧房子。

一低头,他皱眉:“你脸怎么了?”

什么怎么了。小巍莫名其妙地抬头,被沈累掐住下巴把脸偏过去,手指擦过他脸颊上的血印子。“哪来的血,你又干什么了?”

“没、我没有!”小孩推开他的手,胀红了脸往后躲。

“……你又抠那个痂了是不是?” 沈累手落下,顺便就抓着小巍那只手,抬起来看。果然。

本来不是什么大伤口,这小子就是手欠,结了痂他就抠,反反复复几次,手术刀口都长好了,这手臂上还是一道子伤,又红又肿。

“什么毛病啊你。” 沈累语气不太好,拽着人到卫生间里,把护士留下的包扎用品拿出来。

这活儿他已经驾轻就熟,他也不客气,按着小巍让他坐在马桶上,把那伤口清理好之后,多涂了几层药水,干脆用纱布包起来。

“因为痒……” 小巍嘀咕。

“怕痒不怕疼?” 沈累哼了一声,又抽了张湿巾,给他擦脸。

小巍闭上眼睛仰着脸,等他擦完了,偷偷睁开一条缝看。

沈累站在他身前,挡住卫生间的光线。他目光低垂,似乎有一些温柔。“准备好了吗?”

是温柔吗?不太可能吧…… 小巍心跳得厉害,喏喏地动了动嘴唇,磨蹭几秒才说:“没什么好准备的。”

沈累说,被送到医院那天晚上,他的衣服又脏又破,被急诊的医生剪开扔掉了。后来他在医院一直穿着病号服,生活用品什么的也是医院提供的一次性小包装。这病房里属于他的东西,只有床头桌上那个蓝色的茶罐。

茶罐以前也不是他的,是沈累的。

这罐子以前一直放在书店收银柜台的屏幕旁边,沈累每天都要从里面拿两个茶包。后来罐子空了,因为这种红茶已经停产,再也买不到。

沈累本来想把罐子扔了,但是写了名字的东西,扔掉总觉得有点别扭。

于是他跟小巍抱怨:“都是你,非让我在这玩意上写名字。谁逛书店还会顺手牵羊一个破铁罐啊?又不值钱。”

所以小巍说,那给我吧。他在罐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,还是放在收银柜台上,里面放的都是沈累给他的糖,他偶尔拿一颗吃。

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过去后,他走的时候没把它带走,因为他想,也许沈累开店的时候看见那个罐子,还会想起他。

之前沈累问他住院期间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,他就问,那个罐子你扔了吗?

那还用问吗?沈累没好气。又不是小屁孩绝交分手了,不至于扔东西。

这话听在小巍耳朵里,就是:咱们没分手。他知道沈累不是那个意思,但还是在心里偷偷笑,说,我想吃糖了。

沈累就把那个罐子带来医院,小巍放在床头。

一个月时间,罐子里的糖没少,因为沈累每次来看他的时候都会往里面塞糖,然后再说一句,小心蛀牙。

“……是不是要办手续?” 小巍突然不太敢跟沈累对视,低下头看自己手指头。

“早上护士就办完了,我刚签的字。” 沈累把纱布和药水扔进抽屉,转身走出去。他走到沙发旁坐下,掀开放在茶几上的餐盘盖子。

是小巍没怎么吃的午餐。

“小小年纪不学好,浪费粮食。” 他瞥向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小孩。“过来把这个火腿吃了。还有苹果,不吃完别想出院。”

那我就不吃了,不出院,伤永远不好,你还会来看我吗?

小巍虽然心里这么想,但还是走过去,用手捻起一片火腿塞进嘴里,边嚼边说:“我吃布丁了。”

火腿其实有点咸,但是他心里七上八下,吃什么都感觉不到味道。

沈累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吃,顺手拎过那个纸袋,从里面掏出一套衣服一双鞋。“吃完了去换衣服,可能有点大,我不知道你穿什么码,按成熟男人的尺寸买的。”

说完他就笑,看小巍不满地瞪他,他笑得更开心。

离开医院之前,沈累带小巍去和那些医生护士道谢告别,护士们还有些不舍,对小巍说,以后和你叔叔好好生活,以前再怎么难,也已经过去了,会越来越好的。

看沈累笑眯眯的,小巍只能点头。

他们最后一次走过住院区的花坛。天气不算晴朗,云很厚,风大,小巍想,不知道我们会在哪个地方说再见。

是停车棚呢?还是医院门口?或者是住院区那个小侧门?

侧门是他们一起走过的,停车棚就在不远的地方,他们走到那辆黑红配色的摩托车旁边,沈累把手上拎的头盔递给小巍。

“……我自己回去就行。你能不能借我一块钱?” 小巍说,没接头盔。住院这么久,他已经知道这家医院的位置,是市里最好的医院,离书店挺远的,离福利院更远,但是有公车。

“一块钱你可回不去。” 沈累干脆直接动手,把头盔戴在小巍头上,扣好。

“我和护士问公车线路了……” 小巍还赌着口气争辩。

“——知道要去哪吗你就问。” 沈累转身骑上摩托车,拍了下后座。“别废话了赶快上车。”

小巍在头盔的遮挡里压着嘴角和心跳,抓住沈累腰间的衣服坐在后座上。

摩托车驶离医院,一路风驰电掣,在高速路上向南而下。

不是福利院的方向,福利院在北边。但是也不是书店的方向。小巍把手伸出去,圈住沈累的腰,靠在他后背上。

高速掠过的风透过他穿的新衣服,不冷,只是一种想拉扯着让他放手的力量。他就是不想放手,一路上都在抗拒想象中那阵风的不怀好意。

半小时后,他们在荒凉山路旁一块凸出来的悬崖上停下。沈累把摩托车随意靠着围栏一放,走到悬崖边,说要看夕阳。

有夕阳吗?天这么灰。小巍半信半疑地走过去,站在沈累身边。

悬崖不是特别高,下面就是海浪。崖边长了几棵稀疏的矮灌木,在风中来回歪倒。风还是很大,从天边卷过来,又从海面掠过去。

一分钟后,云层涌动着破开,橘红光芒从海平线泼洒。

“啊,夕阳……” 小巍感叹的话出口才觉得自己多余,咬住嘴唇。

身旁的沈累却没欣赏夕阳,蹲下身,伸手去揪旁边灌木上的叶子。小巍疑惑地看着他:“你揪叶子干什么?”

“这玩意叫‘折命香’。” 沈累说。“叶子表面破了之后特别香,你不是最喜欢捡这些吗?”

他说着,就揉弄起手上掐着的叶子。那叶片表面有鳞片一样的刺,他的手被划了一下,渗出血珠。

“哎小心……” 小巍连忙扶住他的手,要把叶子拍掉。

“没事儿。” 沈累笑道。“你闻闻,是不是很香?”

一片揉碎了的叶子被递到小巍鼻尖下。明明是深绿色的叶子,迎面扑来的却是花香,又冷又浓。

小巍闻着香味脑子一懵,目光低垂,看对方手指上还有没擦掉的血珠,忍不住用舌尖舔了一下,然后马上反应过来,尴尬地胀红脸。

“……对不起!” 他摸着身上想找东西替沈累擦手,随后想起衣服是沈累新买的,兜里什么也没有,只好翻出衣袖内侧,去擦沈累的手指。

他的细菌肯定很多,怎么能舔伤口呢,真恶心。

“你小子也不怕中毒。” 沈累翻过手把那片叶子扔了,手指接着就戳了他额头一下。小巍被戳得头一歪,正好风吹乱头发,让他眯起眼。

吞下一口呼吸,在心里吹出绵软的肥皂泡泡,从眼尾眉梢飘出来。

“我要是中毒了,” 他捂着额头。“你给我解毒吗?”

“想得美。” 沈累嗤了一声。“我这儿又不是专业救死扶伤,住院费已经够你还三辈子的了。” 说完他抻了个懒腰,就地坐下,又折了灌木上一段枝,在手里转着玩。

小巍看着他笑。

他想不出该说什么,只是看着对方沐浴在暖橘色夕阳里,觉得那眉眼轮廓都是刚刚好的漂亮潇洒,风吹起发梢,晃动的幅度也动人。

“夕阳真好看。” 他说。

沈累瞥了旁边的小孩一眼,心里想,好不好看的,你得把头转过去才能看到。

但他心里有数,来这地方其实也不是为了看什么夕阳。毕竟看过太多次,光的颜色和风的温度,一层层复制重叠,感触早就消磨没了。

不过是自然的律动,来来回回的明暗就像涨潮落潮的水。规律世界当然有它的美,这美他应该也欣赏过,可能在某个已经不记得的片刻里,也像这小孩一样赞叹过。

他记性不好,过去的就过去了,反正现在,再艳丽也是灰的。

沈累看着远处海面。落日已经沉了一半在海平线里,染得天空和水面成一片不分彼此的橘红。

像现在这样坐在海角望天涯,怎么看那片红都是亲密又和谐,收了世间所有的暖意。如果朝着那片美景追寻,海天之间,能找到什么呢?

有时候,看一眼也就够了。

“想不想去我家?” 他问。

小巍蹲下,小心翼翼捡起他刚才扔掉的折命香叶子,又放在鼻子下闻。“这么快就回去吗?今天不是不开店了。”

“不是书店。” 沈累目光低垂,侧头看他。“我家。”

这香气可能是迷了他的脑子。小巍想。对面这人只说了几个字,他怎么能顺着解读出一路望不到结局的长篇故事。

而现在是让人欢喜的转折。

“想。”

沈累笑了一声,身体朝他倾斜几度,像是要说什么不能给外人听的悄悄话。蹲在他身边的小孩不自觉地双膝点地,倾身过去听。

“从这儿跳下去,就是了。”

小巍看着沈累的脸,那张脸蒙着夕阳的艳丽颜色,目光又出现在医院里那种他怕是看错了的温柔。

即使是冷,也是温柔的冷。

他不知道沈累是什么意思,朝悬崖下看了一眼。

风起浪涌,拍着崖下的石壁,能听见哗哗撞击声。海水不知道有多深,是墨蓝带绿的颜色,浪花上聚着白色泡沫,折射细碎的金红色光。

疑惑着,再看一眼沈累。风吹过这人平静的脸,他坐在那丛折命香旁边,手里还慢悠悠地转着那截枝叶,又要开口说话。

不行。

如果这就是他拒绝的方式,如果这就是他们告别的地点,如果他接下来再说一次,‘你走吧’,我该怎么办?

欢喜还没落地,小孩想,我可以用力捧着,不允许它落地。

小巍没等旁边的人说话。他站起身后退几步,就朝着夕阳冲过去,在悬崖边猛地一跃。

他当然没有像鼓噪的心跳一样悬在半空。闭上眼睛,脸上感觉到风的速度和撕扯,眼前仍然是一片橘红色光亮。

这样如果是结局,也不错。他这么想着,被夕阳的鲜艳色彩吞噬,心中坦然,手脚放松地坠落。

不过,忘了说一句再见……

他唯一的遗憾还没感慨完,突然风的声音变了,暖意也从眼帘上消失。他被拉扯着,在空中转了半圈,抱进一个人更暖的怀里。

“……小兔崽子,说跳就跳。” 小巍听见那人带着几分不满的嘀咕,就在他头顶。穿过风声,透过水声,在他的完美结局里恶狠狠地点燃一束烟花。

在那纠缠着自由落体的片刻间,他来不及惊呼,来不及忧虑,心里只有不再需要用力捧着的,浅薄茫然的欢喜。

我和他在拥抱。

烟花爆裂,他们和碎了的夕阳光芒一起落下,撞进一片深水,像石头一样下沉。

水声在耳朵里涌动,咕噜着生出泡沫,窸窸窣窣。没有他想象中的疼痛和冰冷,水竟然是温热的,小巍不知道自己屏住呼吸能坚持多久,僵硬的双腿开始划动,用手把对方往上推。

但是他推不动,心里开始着急。

睁开眼,是接近漆黑的昏暗,拼着肺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空气,他刚想在那深水中开口,就被圈在后背上的手扯了一把,整个人又开始向下落。

……还是向上……落?

坠落没有方向,上不是天下不是地,水声越来越响,心跳也跟着要冲出喉咙,他忍不住抓紧沈累,‘啊’地叫了一声。

他们破水而出,随着稀里哗啦的水花落在地面上,又滚了两圈。

小巍憋得满脸通红,尖锐地吸了口气。

他后背上的手轻轻拍着,有水滴滴在他脸上。

“不用憋气,” 沈累的声音带着笑意从他头顶飘下来。“这水淹不死你。” 说完就松开手坐起身。

那拥抱像是从悬崖下路过的风,还来不及感受温度就已经过去。

眼前是烟?是雾?太模糊了,什么也看不清。小巍头昏脑涨,还没从坠落的眩晕感里缓过来。他确实没呛水,却被自己憋的气给梗住了,躺在地上无力地咳嗽。

滋味肯定是不好受,但绝对不是痛苦。这一刻他的呼吸不是为了生存,而是一种超越感官,死了活着都无所谓的喜悦展示。

沈累一直坐在他身边没走开,于是他的喜悦又多了几分,完全不急于脱离这种不适。

没过一会儿,沈累拍了下他的额头。“……地上这么硬,你还躺上瘾了?”

小巍用不太走心的咳嗽声给他回应。

终于缓和了呼吸之后,他的视线也渐渐清晰,看到屋顶上一层又一层交错的黑色横梁,从天窗透进淡淡的光。

地确实很硬。

小巍慢慢眨眼,还在回想悬崖上的夕阳和风,沈累没耐性了,直接握着他肩膀和胳膊把人拉起来。

“跳崖的时候那么利索,现在你到磨蹭上了。” 他抱怨道。

“我还头晕……” 小巍辩解着,没站稳,撞在沈累身上,又后退两步。

四周看了一眼,都不用看第二眼,因为这屋子里空得坦坦荡荡,说话都能听见回音。灰色的墙和地是一样的深浅,几乎看不清交界线。

所以很难判断这地方的大小。大概……就比书店小一点吧。小巍这么想着,视线掠过他们身后的那扇门,落在屋子中间那口井上。

他们刚才就是从井里出来的。好像空间颠倒了,明明是下落,却被一股力量推着跃出水面……如果不是他腿软没站住,沈累也不至于被连累得摔倒。

“你每次……” 一开口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哑,小巍赶快清清嗓子。“每次回家都要跳悬崖吗?”

“那当然不是。” 沈累回答。“其实哪里的水都行,就算是浴缸里多放点水,泡进去也能过来。”

见小巍满脸疑惑,他接着说:“跳悬崖么就是比较刺激,蹦极还收钱呢。”

“……”

所以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跳吗?

可能是看到小巍表情的变化,沈累没好气地说:“我还没来得及说‘和我一起’,你说冲就冲,我也很无奈的行吗!我要是反应慢点,你就真摔海里了。”

“还说不是小屁孩,这么冲动……” 他意犹未尽地嘀咕着。

确实是冲动。小巍想着,有些心虚。他不能和对方解释自己当时发疯了一样的心理活动,又怕沈累接下来就问他,决定赶快扯开话题。

他拘谨地四处看看,视线又回到沈累身上。他问,你家在海底吗?

“你看这像海底吗?” 沈累还是没好气。刚才窜出去拉人,他胳膊好像扭了一下,这会儿隐隐作痛。就算是只疼几分钟,他也不爽。

“那这是……”

“想要海底也行。” 沈累一挥手。

灰色的墙和地面都消失了,一片暗沉的蓝绿色包围过来。他们脚下都是大块大块的岩石,表面有灰绿色苔藓。

深水中却没有水,他们还在呼吸。

一群鱼游过来,小巍躲开,僵硬地上前两步,靠在沈累身边。

“这儿哪里都不是,也可以是任何地方。” 沈累说着,场景开始变幻,下一秒就是蓝天白云,半黄半绿的草地,平缓的小山坡。

旁边有几只牛在吃草,远处还能看到农田和冒着炊烟的村落。

之后,他们又站在某个商场里,来来往往的人从他们身上穿过,互不干涉。

场景换了五六个,终于回到原本安静的灰。

“平时是不太好看,” 沈累抖着衣服上的水,转身走向后面的门。“但是要容纳世界里那些千奇百怪,就只能是灰的。”

看他推门出去。小巍跟着他,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口井。

井口四周一点水迹也没有,他低头的时候,刘海上一滴水滴下来,落地时消失,就像沈累那个杯子里的水一样。

现在才发现,他们的衣服很快干了,露在外面的皮肤和头发却仍然湿着,慢悠悠地滴水。

门外是另一个房间,看起来像是个书房,四面都是书架,从地板到天花板,满满地挤着都是书,应该是太多了放不下,还有一些就扔在地上。

沈累指着其中一个书架说,再过去就是白起的办公室,他野在外面不回来,我开书店含辛茹苦,有时候还得给他代班。

……你也没多苦。小巍默默想。

“想说我坏话就敞开了说。” 辛苦的沈老板哼笑一声。“在心里嘀咕什么?”

你能听见?小巍震惊。

“谁让你吃了我的血呢,” 沈累回答。“这也不是我故意的,是吧,要怪只能怪你自己。”

小巍下意识抿起嘴,咽了下口水。“你……你的血就能……”

“不能,我瞎说的。” 沈累‘哈’地笑了一声,一屁股坐在书房中间的桌子上。“不过血当然有别的作用。我平时喝的水就是井水,要不是有那滴血,你怎么能从井里过来还没被烧死。”

可能是被他这两句话暗示,小巍突然觉得身体发热,头晕。

喉咙里不知道是甜味还是涩,他只觉得渴。

“其实不止你冲动,我也是临时……” 沈累摇摇头,啧了一声。他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,伸手抽出两本书,走回来扔在桌上。

“反正这事我做都做了,不如就让你自己决定以后怎么办。”

书落在桌上,‘啪’的一声,让小巍回过神。

“以后……?”

“今天的课我给你上,先把这两本东西看完,不看完没饭吃。”

沈累说完就按着小巍肩头,让他坐在桌前。

“不认识的字就问我。” 沈累补充一句。没有多余的椅子了,他直接坐在桌上,手指敲敲桌面:“开始了,赶快。”

小巍得到指令,稳了稳心神,压下疑惑,开始翻书。

确实很多字不认识。还有些地方,即使每个字都看懂了,他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,心里羞愧,紧张得脸都红了。

还好每次他开始迷茫,沈累就会俯身过来,指着他看不懂的地方解释。

虽然也不能说‘还好’。因为离得近,他能闻到沈累身上的香味,又恍惚着回到那悬崖上,然后因为走神被沈累用指关节敲头。

他发现沈累手指上的伤口已经不见了,抓着那只手翻来覆去的看,一点痕迹也没有。

“放心,我死不了。” 沈累说着,抽回手。“看你的书,看我干什么。”

“你敲得我头疼。” 小巍半撒娇地小声抱怨,语调也学了某人,可以说是惟妙惟肖。

沈累一边说着‘小屁孩学坏了’,一边给他揉脑袋。

有用吗?好像只是让他更迷糊了。

所以看书也看得更慢,掺夹着聊天和笑闹,半天才翻一页。不知道十几个小时后,小巍咬着嘴唇合上第二本书。

明白了?沈累问。

小巍怔忡几秒,终于点点头。

“好,小考开始。” 沈累也没给他时间缓冲,接着就问。“白起是谁?”

“……守门人。”

“我是谁?”

这回小巍沉默几秒才回答。“守井人。”

“那口井是什么?”

“是……” 其实小巍脑子里还是半懵的,不是迷惑,而是一团乱麻梳理得清楚了,反而空落落的,不知如何是好。

“是只有你能走的路。” 他说。“是只有你能打开的门。”

所谓‘守门人’,终其一生在外面那间办公室里工作,守的是一扇他看不见碰不到的门。

守着不是为了保护,而是竭尽全力不让它开启。开启既是终结。

如果说双元世界是一场保持平衡的博弈,输赢并不在两个世界之间。双元世界本身就是个错,最终双方都会输,守门人只是漫长而徒劳的缓冲,是守井人不介意的慈悲。

……能叫慈悲吗?

“还行,” 沈累点点头。“阅读理解及格了,前阵子家教课没白上。”

他刚想说点别的,还没开口就被打断。

“——我不明白。” 小孩终于没憋住。“如果你的天职就是杀死双元人,让双元世界融合,为什么还要创造守门人?”

“因为人嘛,总要讲究个是非因果,能量守恒。” 他说。“如果融合是恶果,至少要给你们个机会,看起来才公平,对吧?”

“……这算什么公平。” 小巍说。

沈累哈哈笑。

“说得对。” 他拍拍小巍肩头,十分欣慰。“根本没有公平。”

“那为什么……”

“这样吧,” 沈累打断他。“你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。剩下的,等最后一天,我告诉你,怎么样?”

“我还有一个问题。” 小巍难得固执。

沈累咂了下嘴。小屁孩就是事多。

“如果是你创造白起……”小屁孩接着就问。“他真是你儿子吗?”

接下来安静了几秒。

“……看完世间奥秘,你就想问这个?” 沈累盘腿坐在桌上,手肘支在腿上,手托着下巴眯眼。

“书里没说守门人是怎么创造出来,或者父母……”

“什么父母,他又不是人。” 沈累说。“我当时就是随口说了一句,你也太八卦了吧?是不是接下来就要问我能不能生孩子了?”

小巍没说话,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肚子上。

“我没那功能!” 沈累本来想伸手弹他额头,但是小巍躲也没躲,只是抬眼看着他,像只不懂人间险恶的小狗崽子,他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。

小狗崽子靠在椅背上开始笑,抿着嘴没笑出声。

“他和你长得有点像。” 他说。

“废话,每个都像。” 见对方歪着头又要露出小狗表情,沈累啧了一声。“每次融合之后,那口井会回收守门人,打开通向下一个地方的门。我过去之后,就算重置完成,用血和井水混合,浇出一个新的守门人。”

原来守门人也会死,怪不得要尽力阻止融合。

小巍突然想起沈累去救他的那天晚上,白起曾经说过融合会提前。白起是不是预料到会有那一天,所以从一开始就讨厌他……

“多少个了?” 小巍问,又开始翻那本书。其实这本更像是笔记,记录双元人一次又一次的重蹈覆辙。

“你没看见我写的日期吗?” 沈累随手翻到第一本书的最后几页。“前面这儿……2347,就这么多个。”

两千多次重置,每次几千年,怪不得他的名字是‘累’。

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问题,有时候守门人工作了两三千年,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毛病。” 沈累不怎么烦恼地叹口气。

“有的抑郁,有的叛逆,情绪不稳定,怀疑存在的意义之类的……”

“你看白起吧,400年前就不想干了,一出去就不回来,拼着一死也要死在外面。虽然其实也无所谓,他死了,井里就会再生成一个顶替的,但是就剩几百年,我也懒得再培养另一个了,反正都是损失血,干脆就给他做了个石头——”

说着,他用手指着小巍面前那本书上正好翻到的一页。“就是你们双元教里说的‘与生石’。”

“……不是‘我们双元教’。” 小巍低着头说。

“就是那个混账双元教,行了吧?” 沈累从善如流地改口。“白起拿着那块石头就不用回这里,在外面混得有滋有味,差不多十年回来一次,看看是不是要融合了。”

“这地方确实没意思,我也不常回来。” 他接着说。“最近可能会频繁一点……”

他在等面前的小孩问一个问题。

“因为快融合了?” 小巍问。

等来了。

沈累点头。“运气好的话,还有五六年。”

他嘴里的运气,是谁的呢?

这屋子里不冷不热,没有窗,也没有风。小巍摸摸手臂,皮肤平滑,没有鸡皮疙瘩。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冷静。

“……你不会有事吧?”

“我能有什么事,到时候我就去下一个地方了。” 沈累笑着说。“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,没几年好活了。”

小巍低下头,睫毛阴影被不太明亮的光线拉长,印在脸颊上。他手指慢慢搓着书页。“我不担心。”

“看透生死了?” 沈累啧啧摇头。

“算命的说,我是个讨债的短命鬼。” 小巍突然说。“我小时候,我爸妈还没死的时候,他们请了好几个先生,都是这么说的。”

“……以前的两千多次,你遇到过我吗?”

“没有。” 沈累利落回答。

“那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死了。” 小孩说着还点头,很同意自己的观点。“你看这次,我的镜像就只活了八年。如果那天你没去……我也已经死了。”

“所以没关系,” 他认真地总结。“不管剩几年,都是我不该有的。”

“不好意思,” 沈累摇摇头。“看来你看书还是不认真。双元人本质和人不同,走的不是同一个系统,在融合的时候不是死,而是被回收。”

“你知道回收再利用的东西是什么下场吗?搅在一起打碎再重组的东西,哪有和以前一样的。你可没有前世今生,也没有什么该不该。”

“所以……我是唯一一个?” 小巍眨眨眼。

嗯?这小孩看起来还挺高兴。

只有这一次,竟然也遇到他了。小巍把有些卷起的书页一角抚平,看着那泛黄的纸又翘起,他干脆用手掌压着。

磨蹭了几秒,他终于说。“你可以收养我吗?”

“不可以。” 沈累回答。

“好吧……” 小巍低着头没看他,手指又开始翻书,无意识地往回翻,像是要借着这个动作让时光倒转。

“但是你的住院费还是要还的。” 沈累接着说。

“神还在乎住院费吗?” 对面的小孩赌气地说。

“我也不是非得跳出来接着‘神’这个称号,但是神为什么就不能在乎住院费?” 沈累马上回嘴。“谁定的规矩,你吗?”

小巍一脸倔强,看着他不说话,眼神却带了湿,在隐隐泪意中晃动。

“别急着往自己身上揽标签,也少给别人贴。” 沈累说。“神是什么,该做什么,其他人爱怎么说那是他们的自由,我没义务惯着那些屁话。”

“我没钱。” 小孩的语气里竟然有点耍赖,和他以往努力保持的冷静沉着有些冲突。“你也不收养我。”

“我收养你有什么好处?” 沈累叹口气,手落在他头顶,把他头发拨乱。

小巍闷不吭声,又翻了几页书。

“可以抵税。” 他说。

他这话把沈累逗笑了,笑了好半天,停不下来。“哎呦你这小孩,还挺有经济头脑。”

“我是不是不知好歹?” 小巍问。

“你有要求没关系,只要也有我能接受的理由,就没有什么好歹。” 沈累回答。“只是因为福利院的人告诉你,我收养个孩子可以抵税,不好意思啊,这理由我不接受。”

“但是如果你就特别想管我叫爸爸,那我倒是可以……”

“我没有!” 小巍马上皱眉否认。

“我只是……” 他胀红了脸,局促地抠着桌面。

其实住院的这段时间,也给了他大段时间思考。他觉得沈累应该是有点喜欢他的。

漂亮听话的小猫小狗所有人都喜欢,沈累应该也不例外。他虽然没有那么可爱,但是经常有人夸他长得漂亮,他帮沈累开店的时候这人就可以多睡一会儿,做饭的时候他就可以少胃疼几回。

所以后来沈累虽然赶他走,最后念在那些午睡和晚饭的份上,还是去救他了。

而且还带他回家。从悬崖上往下掉的那几秒里,他抱着对方的腰,觉得这些都不是他的臆想。

就算是臆想,这也是他最后的机会。

他心一横,豁出去了。“住院费我肯定还不起,卖了我也不值钱,但是我可以帮你开店,做饭。不会花很多钱的,也不会给你添麻烦。”

沈累沉默片刻,看着对面小孩的倔强在这片刻中摇摇欲坠。

“看你说的,我虽然不标榜是个好人,倒也不至于拐卖未成年人口。” 他腿一伸,从桌子上跳下来。

他走到书架旁,伸脚踢了踢扔在地上的书堆,说,这儿的书摆得有点乱,在融合之前需要重新整理出来,按照内容和时间排序。

摇摇欲坠的小孩坐直身体。

“放了挺多年,我也懒得收拾,本来是想让白起干这活儿,但是他这次跑得太快。” 沈累说着,转身看向小巍。“你行吗?”

心躁动着,小巍先下意识点头,接着才想到自己刚才看书的时候有多少都看不懂。他咬着嘴唇又补充:“不认识的字我可以学,家教老师说我……说我学得很快……”

可能是不善于推销自己,他越说声音越小,最后干脆抿着嘴,低头用手臂圈住桌上那两本书,下巴抵在书的封面上,抬眼看着沈累。

做足了心理建设,他又逼自己说了一句:我可以的。

小狗崽眨着乌黑无辜的眼睛说他可以的时候,能有多少说服力呢?还好沈累也不需要被说服,他需要的只是一个顺流而下的结果。

“……那就你吧。”

听了这句话,小巍腾地站起来,缓了一秒才稳住情绪又坐下,一板一眼地重复说:“嗯,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。”

“几年而已,麻烦什么,一瞬间的事儿。” 沈累笑了,走到小巍面前,把手放在他肩膀,捏了一下。

“走吧,出院了庆祝庆祝,请你吃顿饭。”

小巍仰头看他,没有跟着他一起笑。

终于看清楚了,不是温柔。那只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灰。

 

 


灰色里有影子在晃。

耳边有水声,远处有雷声,白起觉得头疼,眼睛也看不清东西,他扶着墙摸索,撞撞跌跌跑出那间屋子。

不知道跑了多久,天亮了。身边来来往往的是人,人脸都是模糊的,他回头看,发现自己站在闹市大街上,每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都施舍给他漫不经心的一瞥。

他们现在能看到我了。他想。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,但他知道左边那个卖肉的男人剩下三年寿命,右边那个吃饼的小孩却只剩下一年。

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饿了,也想吃饼。这种感觉太陌生,好像他从来没饿过似的,饥饿伴着惊慌。

摸摸身上,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。他的衣服干爽,头发和脸却是湿的,冷得浑身发抖。可能路人看他,就是因为他这副古怪的狼狈模样。

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?他自问,却无法自答。人活着总是要学会不追究太多,不过就是人间而已。

人间匆匆,他混迹其中,一眨眼就是几百年后。他有自己的府邸,有赫赫战功,还有那甩不掉的,偶尔让他夜不能眠的头痛。

就像现在。

白起尖锐短促地吸了一口气,从蒙了灰的记忆中脱身,艰难眨眼。一片雪落进他眼里,滋润了狰狞的猩红煞气。

至少现在他还记得他从哪里来。

这地方离他效命的国都很远,千里之外,在一片平原上,一座城外面十几里的地方。天上下着雪,盖向战场上沉重破败的士兵尸体,因为碰到血,在弥漫死气的灰白中呈现一斑一块的红色。

其实这场仗他打赢了。敌军崩溃,大军已经回营,他带着几十人在敌方营地里寻找国君想要的一把剑。

白起怀疑这场战争有一半都是为了这把传说中能保佑国运昌盛的剑,可笑,但是他从没质疑过,一向得令便战。

更可笑的是,名剑还没找到,他就被国君暗中插派的亲信,一个三月前从别处调来的副将,一剑戳进后背。

剑上肯定是有毒的,不然他不会那么迅速地失去力气。但他手里有剑心中有恨,即使是已经负伤虚弱,也还是杀红了眼,一路冲出来,没让对方有机会提着他的头去邀功。

军营外便是战场,终于支撑不住倒下的时候,他想,杀敌无用,功勋如浮云,最后,还是输了。这些人到底策划了多久?是不是那名剑其实并不存在,一切都只是为了除掉他这个心头之患?

不知道有哪些人到最后还在跟随他,但是他们应该也都没什么好下场。刚才有一个人爬过来探他鼻息,手抖得厉害,一声‘将军’只喊了一半,就倒在他身上。

再后来,没动静了。他躺在扭曲堆叠的尸体之间,时昏时醒,直到天上开始飘雪。他当然没死,受的伤是否致命,也不重要,是头疼让他无法起身,动一下手指都觉得前额要裂开。

有人在他耳朵里说话。声音若有若无,不知道是谁,但是那个人他应该是认识的。

声音说,该回去了。

还说,不管是谁,你都找不到。你怎么还有脸继续活着。

他听出恶意。他觉得那个声音是被困住了,想离开,在他耳朵里挣扎着,很快就要冲破他身体最薄弱的地方,鼓着劲散进空气里。

白起也跟着挣扎,用剑戳着地面,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,勉强支起上身。

一抬头,看见一个人站在面前。

那人穿着黑色长袍,黑色披风,帽子遮住半张脸,在破败风雪里站着,像拙劣画作上压着的一方墨石。

墨石说,你还没到该死的时候。

好大的口气。

这是黑无常?白起想着,暗暗憋着一股劲儿,猛地站起来,动作扬起落雪,剑尖在地面划出长痕,朝那人砍过去。

自然是没砍到。他被迎面而来的疾风吹得头晕,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摔在地上,剑也被震得脱了手,在空中翻转两圈,掉在雪地里。

黑色身影轻飘飘落地,一甩手扔下个东西,正好扔在他面前。

“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,还给你吧。” 黑袍男人毫无情绪地说,也不知道是忌惮他还是嫌弃他,向后退了几步。

白起咳了两声,嘴里尝到血味。发觉对面这人虽然语气显得冷漠,但并不想杀他,他也暂且收起戾气,低头看。

是一条并不起眼的项链。他勉强撑着身体,皱着眉把东西拿起来。又是金丝又是吊坠,这种女人喜欢的玩意……

突然间,那个一直在耳朵里叫嚣的声音偃旗息鼓。他猛地掉进只剩风吹落雪的安静中,脑子晕了一瞬,差点又摔在地上。

没摔,因为有人伸手扶住了他。

白起下意识抵挡推拒,却推不开。抬头一看,扶他的是个男人,穿着一身轻薄的浅色衣袍,面色莹白,长发披散,并不是刚才把项链扔给他的那个黑衣人。

这人又是从哪来的?难道这是白无常?黑白都到场了就要带他走吗?白起屏住呼吸,警惕地调开视线看远处,却发现黑衣人已经不见了。

他头脑发昏,根本来不及想到,黑白无常的传说在这时候并不存在。

“你——” 他刚想质问,就觉得一股浊气从胸前上涌,忍不住咳起来,嘴角溅出血沫子。

“别说话。” 对方低声说,在这弥漫着荒芜死气的雪地上,声音像初春的夜晚,温柔中透着一丝凉。

一只手贴上他额头。

“谁……派你来的?” 白起还咳着,也不忘偏头躲避。这人的碰触太轻柔,让他不适。

“我自已要来。” 对方回答,头发垂下来刮过白起脸侧。他身形瘦高,扶着白起的手看不出在用力,却怎么也挣不开。

“我是小景。你还记得吗?”

什么井,不认识。他见过的人太多了,死人比活人多,所以一向不记脸。

“先处理一下你的伤。” 见他低着头沉默,小景继续说。

“……不必。” 可能因为失血过多,白起的视线开始模糊,话说完,又徒劳地推了对方一把,才脱力向下滑。

自称小景的男人把那条又掉在地上的项链捡起来,戴在白起脖子上,才伸手撑起他,向远处短暂张望后,挑了个尸体少的方向走。

在雪里慢慢走了一会儿,风雪遮挡的视线里出现一辆马车。这马车是敌军军师的,战败外逃的时候被白起截住,一剑削掉了半个脑袋。马也中了箭,倒在雪地里奄奄一息。

小景把白起放在旁边已经烧黑了的一排木桩上靠着,喂他喝了两口水,接着撕下身上穿的外袍袖子撕成几条,把白起的盔甲解开,按着他的伤口止血,用布条把他伤口包扎好。

包扎完毕,探过白起的脉象后,他走到马车旁,把趴在车后的军师尸体从车里拽出来,和靠在车上的那几具士兵尸体一起,都扔到远处去。

把车里没用的东西都扔出去之后,车前的帘布被小景扯下一半,蒙住马的眼睛。他利落地把马身上的两支箭拔掉,止血。

白起意识半昏,时不时眼前漆黑,偶尔清醒的时候,就看着那个男人在马车附近忙碌。

这人为什么穿着夏天的衣服。他不冷吗?白起这念头一出,小景就朝他走过来,手里拿着不知道从谁身上扒下来的厚披风。

他把披风裹在白起身上,半搂半抱地撑着他走向马车,扶他到车舆里躺下。

“你是……你要……” 白起挣扎着要说话,被对方按住。

“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。” 小景说。他的手流连在白起肩膀,碰了一下。“盔甲你还要留着吗?已经破了。”

留着干什么,挡不住真想杀他的人。

白起摇摇头,来不及再说什么,又昏过去。

等他迷糊着再醒来,马上感觉到马车在移动,不快,稍微有点颠。小窗的帘子随风抖动着,偶尔漏进来几片雪。

他缓了一会儿,攒起些力气,撑着翻身,朝车前看去。

帘子只剩下一半,白起看见那个男人坐在前面赶车。那人背影挺直削瘦,仍然衣袍单薄,没多加一件衣服,长发被风吹起,直朝他面门撩过来。

白起用手臂挡着嘴,又开始咳。那一剑八成是伤到心肺,此刻他的呼吸也显沉重,咳里带着喘。

小景回头,见他醒了,马也不管了,抬腿探身进了车舆。

“再坚持一会儿,马上就到了。” 他说着,伸手扶着白起后背,以防他咳得太厉害,伤口再出血。

“为什么……咳咳……” 白起这时候已经没力气再推拒。“为什么救我?”

其实他还想问,这马你是从哪找来的?是刚才那匹快死了的马吗?你到底是何方妖孽,有什么企图?

“等你痊愈,我就告诉你。” 对方说。“睡会儿吧。”

说完,小景的手覆上白起眼睛,让他睡过去。把披风在他身上盖好之后,又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,才回前面继续赶车。

很快,马车在路边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前停下。这屋子以前是路过的小商贩用来歇脚的,现如今因为位置临近两军交战的营地,又到了冬天,天气恶劣路难走,已经很久没人经过了。

小景先进去把木板床上铺满稻草,盖上粗布,才回车里把白起抱出来,进屋之后让他侧躺着,避开伤口。

天黑下来的时候,雪停了。茅草屋的门前被火光映照,小景坐在火堆前烤兔子。他盯着火焰上升起的烟出神。

他想的是,白起喜欢吃有滋味的东西,这兔子可能不对他口味。

风把烟吹散的时候,他一抬眼,看见夜色里站着的人。

“……大人。” 他也站起来。

穿着黑袍的男人走近两步,看了一眼他手上穿着兔肉的树枝。

“我的血坚持不了多久的。” 那男人说。“最多六年。”

小景垂下手,嗯了一声。

“你不像他,他还有命。”男人继续说。“你只剩一半魂,散形是永久损伤,回不去也记不起。”

风把屋前积雪扬起,卷过来的时候几乎要将火扑灭。

“没关系。” 小景说着,一挥手,手心里生出片光晕,把火护住。即使只能护住一时,一瞬,也好过无能为力。

“如果我们两个都忘了,各自安宁,不也是好事?”

他说着就笑起来,又坐下继续烤兔子。

“大人,你有盐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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